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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119章 119 苦厄無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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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 第119章 119 苦厄無量

方驚愚浸在蓮池中,仰面向天,沈默不語。

天穹寧靜湛藍,看不出在其下的某處正掀刮著腥風血雨。池中漫漾著漆黑漿水。小椒告訴他,這是古時的溟海水,是祂神力的本源,也與古剎中沙門們那如泥的身軀同源。果不其然,在浸洗之下,他身上雖又麻又痛,創傷卻在漸漸愈合。

此時他完好的那只腕節上套著一條鐵鏈子,因他方才乍一醒轉,當即口沸目赤,追尋楚狂下落,小椒和阿缺都勸解他,要他且養好一身傷再作打算,但瞧他心緒激昂,又怕他沖動逃跑,遂以鐵鏈鎖住了他。

此時方驚愚心頭百緒纏結,像有一只鉤子一下下戳刺著心膛。他憂心楚狂和鄭得利的安危,獨他們留在那險塞之地,以一敵萬,簡直是難以想象的艱險。

他望著天穹,正陷入沈思,卻聽得一陣淅淅水聲,扭頭一看,卻見小椒爬過來了,身後隨著那老尼。小椒試探著望他:“紮嘴葫蘆,你的傷處還痛麽?”

“還有些,我這傷勢何時能好?”

“少說也要幾日。谷璧衛的炎毒侵蝕甚深,本仙雖有愈傷神力,那斷臂卻是一時覆原不得了。”

方驚愚問:“吃那袋漆黑的肉片也不可覆生麽?”

小椒驚詫,片晌後道:“紮嘴葫蘆,那袋……當初咱們在覓鹿村裏拿到的,‘大源道教主’予咱們的肉片,連我也不知曉那是何來頭,只知那物包藏有很深的怨毒之心,若服食得多了,定會神智昏狂。且谷璧衛留下的炎毒厲害著哩,有許多聚在你那斷臂處,你吃了它,大抵也不能教那傷處痊愈。”

“那我究竟何時才能動身去救楚狂和得利?”方驚愚聲音冰冷,心神卻激蕩,道,“多耽誤一刻,他們便更危急一分,我怎能在此地隔岸觀火!”

小椒許久不答,他扭頭一望,卻見有漆黑的水珠不斷從小九爪魚那七只小眼裏淌出,將祂渾身打得濕漉漉的,祂似是在流淚。方驚愚訝然:“你怎麽了?”小椒抽搭搭道:“沒怎麽。”

小椒取回神力後,眼目可通達千裏,早知鄭得利的遭遇,心如刀割。突然間,一股悲傷的洪流湧上心頭,祂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,這反教方驚愚手足無措。最後,祂淚汪汪地與方驚愚道:“死葫蘆,讓你別走就是別走。好好想一下往後應如何做再動身,你莫非還想害死更多人麽?”

這話便似一柄利劍,刺中方驚愚心口。他張口結舌,臉色變得極蒼白。小椒也自知失言,然而說出的話便似潑出的水般收不回。小九爪魚訕訕地挪起觸角,蹣跚著爬開,獨留方驚愚一人在原處。

方驚愚躺回蓮池裏,心裏一抽抽地發痛,小椒說得不錯,他已教旁人損失慘重,如今不可輕動。“騾子”已死,瀛洲義軍大多亡故,楚狂、鄭得利下落不明,而今擺在他面前的便似一死局,石枰上僅餘他一枚將帥,他在孤軍奮戰。

他忽而很想見到楚狂。楚狂的一顰一笑、那只鋒銳而血紅的重瞳、別離時淒然而決絕的言語,一闔目便會現於他腦海中。楚狂曾握著手,與他道哪怕僅餘一人,自己便是他的千軍萬馬。

愈想到楚狂,他便愈情難自抑。這段時日以來,他與楚狂相伴偕行,一路歷經不知多少險阻,早視對方如骨血,難割難舍。正當心如刀鋸之時,他忽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,一個奇異的聲音叫道:“殿疜。”

方驚愚緩緩起身,回頭望去,卻見是那臉上蓋著瓷碗的老尼。小椒方才爬走了,她卻還在原處。也是奇事,大抵是因先前小椒爬進過一回自己的耳道,又在自己身子裏清過炎毒的幹系,他現今漸漸能解明老尼的話語了。老尼道:“殿下不必心焦,謀而後動,方是明智之舉。”

方驚愚淡淡道:“我一個殘廢,手上也無兵卒,再怎樣謀劃,還能想出甚奇策?”

“那便一步步來,當務之急是現將身子調治好。這蓮池裏盡是古溟海水,殿下在此休憩,於傷處大大有益。乘此間隙,殿下聽老身講講古可好?”

方驚愚望了一眼腕上的鐵鏈子,現時他確是逃也逃不開,且他確對這來頭不明的老尼有著十足興致,便點了點頭。

“其實殿下現下絕算不得孤掌難鳴,若殿下有意,老身等也可對您助一臂之力。”

“說來……你們究竟是何人?”

“老身曾與那位楚小兄弟說過一回,大抵是那小兄弟未轉告殿下罷。咱們曾是人,許久以前在仙山喪命之人。屍首浸於溟海中,支離破碎,漸作了沈底海泥。爾後又因‘雍和大仙’之力,自海中覆生,又回到陸上。”

“那便是同傳聞裏的自海中而來的‘仙人’一樣了?”

老尼話語裏帶著笑意:“咱們哪敢自稱仙人!往昔白帝曾經行此地,留下我等駐守在此,只是後來經逢變故,我等只得葬身此地。身軀腐壞,方才變作這黑泥一般的模樣。其中大多人神智盡失,言語不再與常人通,他們便是你們在古剎裏見到的沙彌了。”

方驚愚睜大雙目:“白帝?你們屬白帝的麾下?”

“是,不知許久以前,我等曾為白帝部屬,同其幹戈征戰。老身有一舊名,興許你更為熟稔。”老尼說著,摘下臉上的瓷碗,方驚愚愕然地發現其後是一張模糊的五官,他有些微的印象。大抵是在哪處的壁畫中曾見過罷,白帝秉旄仗鉞,仙山衛們威儀非凡,緊隨其後,老尼的面容與其中一位所差無幾。

“碧寶衛。”

那如黑泥一般的老尼緩緩道。

“這便是老身亡故之前、身為人時的名號。”

————

水落聲滴滴答答,刺痛了楚狂的耳鼓。他眼皮沈重如鉛,渾身也僵重,四周黑且冷,仿佛睡在一副棺槨裏。

厚重的血腥氣縈繞鼻間,後來楚狂發覺那鐵銹味、水滴聲皆源於自己身上流出的血。劇痛在周身游走,仿佛有無數野獸在撕扯身軀。一副鐵鏈將他吊起,讓他腳尖堪堪著地。說不清這是此處,像是哪處看押人犯的地牢。大抵是先前吃了許多肉片的緣故,縱使他傷得體無完膚,還曾被谷璧衛刺穿了胸膛,此時卻仍吊著一口氣。

其後的數日,他的神志一直處於昏朦之中。獄子每日來給他餵食水,然而更多時候對他進行慘無人道的虐打。在此之前,他尚不知自己的性命竟如此頑強,在萬名騎卒的圍攻下身攢數箭、遭刀穿劍刺,又被谷璧衛的觸角洞穿血肉,身子已如破布一般,然而卻仍有生息。大多時候,他處於半昏半醒之間,肉身便是給他時時帶來痛楚的囚籠。他想起許久以前,當他尚是方憫聖時常因習劍而皮傷肉綻,每每此時,瑯玕衛便會道:

“爬起來,別蹙眉,憫聖。一點小傷而已,何足掛齒?傷的不過皮肉,咱們方家人只消有一口氣在便當蒙矢蹚沸!”

而他往時總會咬緊牙關,緩緩站起。他不是未受過重傷,被玉雞衛的拳頭洞穿過胸腹、撕裂過半邊身子、摜斷過渾身骨頭,多少次傷痛他都忍過來了,但這一回他卻洩勁兒了。

楚狂口唇微動,以無人聽聞的低音,仿佛對著瑯玕衛過去的影子嘶啞地道:“可我已經撐不下去了……十年……還不夠麽?”

“我好痛,好冷,好倦……讓我死罷,爹。”

死是寧靜的安眠,生是痛苦的掙紮。渾濁的視界裏,獄子們獰笑著向他走來。谷璧衛授意他們折磨自己,因他服食了太多肉片,傷雖難愈,一時半會兒卻也不得歸西。

獄吏每日會潑冷水洗凈他身上的血汙,又再度將他虐打得鮮血淋漓。自和方驚愚分別後,他已死了一切心,方驚愚將會在阿缺的護送下去往員嶠抑或瀛洲,而他這枚棄子當在期間斷命。無人會來救他。

昏昏沈沈間,楚狂隱約望見眼縫裏現出一道黑影,一個含笑的聲音自面前傳來:

“還有氣麽,天符衛?”

谷璧衛一身蹙金繡衣,嵌青金龍首帶,長身玉立,勢派不凡。相比之下,被鐵索吊起的楚狂發絲披亂,面色蒼白若幽鬼,遍體猙獰傷創,血染紅了腳下一方土地,著實算得可憐。然而楚狂卻使盡氣力冷哼一聲,氣若游絲地道:

“已斷氣了……還不快將你大爺……供起來。老子要在神臺上……日日俯瞰你那……死禿腦瓢。”

谷璧衛笑道:“還能貧嘴,看來是‘仙饌’吃得夠多,還有氣力。”他扭頭對卒子們道:“你們的小劍呢?都拔出來,一人刺他一劍,看他還能不能講話。”

獄子們眼見楚狂氣息奄奄,一顆心皆吊著,生怕不留神將他捅死,可畢竟是谷璧衛命令,不可不從,便紛紛從劍帶上拔出短刀、叉子。楚狂是個怪物,這些日子裏他們已充分領會到此事,他身負常人可致命的傷勢,可卻不死,且創口也不生腐,反倒在緩緩愈合。

他們走上前,一陣撕裂皮肉的悶響傳來,一剎間,楚狂身上又添了幾道創口,血水傾瀉而下。可楚狂已沒了慘叫的勁頭,只掙動了一下手腳,短促地抽了一口涼氣,旋即垂著頭,似是昏死過去了。

谷璧衛上前,揪起他的發絲。楚狂闔著眼,面無血色,如一件將碎的瓷器。谷璧衛的手指變作黑泥般的觸角,刺進傷處,同時俯在他耳畔輕聲道:

“你那位‘殿下’已故世了。”

剎那間,他感到楚狂的身軀劇震了一下。這位遭刀刺火烙都不曾痛呼過一聲的青年突而睜開眼,惡狠狠地盯向他。谷璧衛滿意道:“此言非虛,在下部屬已在堂庭路邊捕得他蹤跡。那位殿下雖斷一臂,卻欲以火銃傷我騎卒,只惜時運不濟,火銃爆膛,炸掉了他半只腦殼,反教他喪了命。”

楚狂忽而極激烈地掙紮起來,仿佛身中有熔漿欲噴薄而出,以一個遠勝垂死之人能發出的慍怒而瘋狂的聲調道:

“胡說……八道!”

“這怎是胡說八道?在下的眼目皆看得清清楚楚。屍首便擺在殮房裏,你昏厥的那段時日裏已然腐爛,惡臭難聞。你若不信,在下也能帶你去看。”谷璧衛說著,微笑著撫了撫腰間的劍柄,楚狂望見了熟悉的柄繩、劍格,那是含光劍無疑。

“我殺了你!”

突然間,楚狂如惡獸一般暴喝,鐵鏈珰珰作響。他每說一個字,仿佛便會自口裏噴出一團血霧。然而他雙目赤紅,額上筋暴,拼力吼叫道:“谷璧衛,你這……老狗禿頭兒!你過來,老子一口咬斷你喉頸,把你這賤天殺的……剁碎了餵頭口!”

他又急又恨,反倒不知教斷骨刺破了哪處臟腑,突而斷了話頭,劇烈喘氣,口裏嘔出血來。

谷璧衛後退一步,面上的微笑轉為淡漠:“瞧你這樣激動心神,倒反教在下寬心了。看來死的那人確是那位殿下,不然當初你也不會一程拼死相護他。”

臨走之前,他轉頭對獄卒道:“瞧這人犯還有興致亂吠,算是你們管教得不當,等著領重罰罷!不必耽心,這人一時半會死不成的。你們每人再去刺他一劍,刺到他講不出話來為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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